姜风在福严寺山门前与李延一行告别,随报信的武弁即速来到南台寺,在这里等他的“李大人”不是别个,正是湖南按察使李义河。
五月初,皇上接受李贵妃的建议,派出大内中贵分别前往五台山、峨眉山、普陀山、九华山、青城山、武当山、崆峒山以及衡山等八大佛道名山敬香祈福。历来,这种大型的皇室活动,虽不关涉国计民生,内阁也得积极参与,协助办理。接到旨意之后,内阁照会礼部以及钦天监选派了八名官员陪同大内中贵一同前往。又从兵部选派八名官员,各领一队锦衣卫,负责沿途的保卫和接送工作。这八支队伍选了吉日,一同离了京城浩浩荡荡前往各处名山。给皇上办差,那领队的中贵颐指气使飞扬跋扈自不必说,就是一般的随行人员,也都骄焰逼人。这八支敬香队伍一路行州过县,都有地方官员过境接送。那些头顶乌纱身穿官袍的官员,都是饱读诗书的进士出身,虽然打心眼儿里瞧不起皇上跟前那一群“没根”的男人,却又得罪不起。敬香队伍到了自家管辖地界,好酒好肉款待不说,还得以孝敬皇上置办“香火钱”的名义,大大送上一笔银子。却说来衡山敬香的这一支队伍,领头是内宦监太监章公公。他人还没有离开京城,张居正就写了一封信给李义河,告诉这位章公公原是李贵妃所居慈宁宫的管事牌子,希望李义河慎重接待。就是没有这封信,李义河也不敢怠慢,有了这封信,他更是把它当头等大事来办。在长沙接到章公公一行,为之大摆筵席接风,着实热闹了一番。而后,趁着章公公在长沙还和其他官员有些应酬,李义河又先行动身来到衡山,就地指挥安排章公公一行上山敬香事宜。在李延上山的头一天,李义河就住进了衡山南台寺。衡山上有福严寺、方广寺、丹霞寺、南台寺四大丛林,均是唐朝以前的古刹。其中以南台寺周围的风光最好,而且为施主准备的住房也最为精致,李义河选中这里作为章公公一行上山敬香的居留之所。
这李义河也的确是一个能上能下的角色,一个官居四品的堂堂按台大人,亲自指挥一应杂役清理打扫寺院客舍。哪里该摆一把椅子,哪面墙上该挂幅画儿,他都要亲自发话,最后还与方丈一起制定出接风“素筵”的菜谱。忙活了一天,人也有些乏了,回到客舍躺在竹椅上闭目养了一会儿神,忽然听得寺院里传来喧哗,命人前去询问,告之说是前来投宿的香客,已被寺中的知客僧回绝了。李义河由此想到众多的游山客身份不明,若让他们滞留山上,其中如果藏了歹徒惊扰为皇上祈福的“钦差”,那自己的十分殷勤也就会全都泡汤。想到此,他便命人火速去找姜风,要他连夜派兵前往各寺院道观,把留宿山上的游山客一律清下山去。
却说姜风气喘吁吁跑来南台寺,叩见李义河领取指示后,当即面有难色。
“看你脸上有犯难之意,究竟有何事情?”李义河坐在躺椅上,斜睨着垂手站立的姜风。
姜风一介武夫,说话直通通的:“我这个把总,管带一百来名兵士,这山上各处寺观住宿的游客,多则上千,少说也有几百人,如何一时清得干净。”
“做一点事就叫苦,这成何体统!”李义河说着就恼下脸来,申斥道,“养兵千日,用兵一时。朝廷花大把银子养着你们,就指望这时候派上用场,你莫给我低眉落眼做脸色,反正今晚上要把游客清理干净。”
姜风知道拗不过,便说:“李大人,这任务卑职接下,但我也得讨个章程。”
“说吧。”
“如果游客不肯走呢?”
“撵。”
“撵也撵不走呢?”
“你这个把总执行公务,有随机处置之权,这样简单的事,还须问本官?”
“按台大人,我当然得问。卑职手下兵士,个个手执兵器,如果和游客推搡扭打起来,说不定就会闹出人命。”
“你想吓唬本官?”
“卑职没有这个意思,按台大人不要误会。”姜风忙不迭声解释,“去年八月南岳香市,一天上山敬香的游客就有一万多人,卑职手下人维持秩序,就和一些愣头发生冲突,双方动起刀来,还真的闹出了人命。”
“既是这样,碰到蛮不讲理的人,不等他动手,先拿枷把他锁了。”
“这也是个话。”
姜风的话说得不得体,李义河产生了“秀才遇到兵”的懊丧。姜风还欲问什么,庙里的知客僧走了进来,说是方丈请李义河过去。
李义河随知客僧走过一个过堂,到了对面厢房,这里也是一排客房,方丈站在一间客房门口,朝迎面走来的李义河施了一礼,说道:“依李大人的意思,我们用碧纱笼把这首诗罩了,不知合不合意,还请李大人过目。”
李义河跨进房间,这是寺中最好的客房之一,预备给章公公住的。只见雪白的墙壁上安置了一个制作精巧的碧纱笼。内中罩着的是书在白粉墙上的一首诗:
一枕孤峰宿暝烟,不知身在翠微巅。
寒生钟磬宵初彻,起结跏趺月正圆。
尘梦幻随诸相灭,觉心光照一灯燃。
明朝更觅朱陵路,踏遍紫云犹未旋。
落款九个字:宿南台寺,张居正并书。
李义河偏着脑袋盯着墙壁出神,方丈也不知他是在欣赏诗呢还是欣赏碧纱笼。站在一旁等了一会儿后,小声问道:“李大人,这碧纱笼你看做得如何?”
“很好,很好!”李义河略一点头,扫向方丈的眼风,也就显得格外的兴奋,“十五年前,我与张居正结伴来游衡山,那时他从翰林院编修职位上退下来养病,我从户科给事中的位子上退下来养病。两个六品官,都三十啷当岁,养病在家。无官一身轻,游山玩水,真是不亦乐乎。我们游衡山的第一夜,住在福严寺,第四夜就住进南台寺。那时,你还不是这里的方丈。那夜里,我们两人在寺里就着斋菜喝了一点酒,趁着酒兴,张居正随口吟了一首诗,并让小沙弥拿来笔墨,把这首诗写到墙上。那时候,张居正满脑子装的都是一些出家人的思想。十五年了,我二度上山,见到这首诗如见故友,张居正已由六品编修跃升为一品内阁大臣,再也没得空闲做当年那种出家梦了。不过他的诗留在南台寺墙上,真的成了南台寺的珍宝。明日让章公公住进这间房,他一定也很高兴。”
李义河提起的这段往事,现在的南台寺方丈虽不是当事人,但老早就听说了。他对张居正留在墙上的这首诗,还是精心保护,只是不曾想到应该弄个碧纱笼罩起来。
“方丈师父,这间房平时锁起来,只有像章公公这样的钦差或者封疆大吏来了,才打开让他们一住,你看如何?”
一直点头应承却不说话的方丈,见李义河问上脸来,只得答道:“李大人提议极好,老衲照办。”
一直跟来看热闹的姜风,这时冷不丁插上一句:“听说张居正要当首辅。”
“你听谁说的?”李义河问。
“祝融殿的老道人,十五年前,张阁老在那里抽了一支签,按台大人不是跟在一起吗?”
李义河听了这句话尽管心里头热乎,但表面上却不得不板起面孔训斥:
“你大小也算是吃皇粮的人,怎好如此信口开河?啊,真是的,你为何不去执行公务,却跟来这里?”
姜风又是抱拳一揖,说道:“回按台大人,卑职还有一事须得请示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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